郭沬若虽然和莎士比亚同样是诗人,他就不用莎士比亚的语言去谈恋爱。当他还是医科大学生,早在来到日本之前,家里就给包办了一个太太。他的朋友得了肺病死了。他来到东京一家医院里。他看到一个护士,谈了几句话,就有了一点火种,但是他不能随便点火。护士安娜也不露声色,只是言谈之间,对他表示无限同情,他对安娜表示无限感谢。后来,他到医院里去取朋友生前的x光片。安娜说,一下子找不到,说以后找到了,邮寄给你好了。片子准时来了,信,也就是书面言谈也来了,安娜再次对他表示无限同情,郭沬若抓紧机遇,再次对她表示无限感谢。这时,两个人的信是用英语写的。为什么不用日语,是郭沬若日语不够水准,还是安娜的英语超过母语,有待文学史学们去考证。
这种笔谈,再加上双方用的都是外国语,当然不够过瘾,因为英文的谈(talking)中是没有火燄的,不但,没有火,流行的说法,“坠入爱河”,水是灭火的。于是一到暑假,郭沬若就千里迢迢,跑到东京去面谈,也就是去放火。说,你这样富于同情心的人在世界上是太稀罕、太珍贵了。她说,她是献身于上帝的。郭沬若就说了,献身于上帝,光当个护士,是不是太可惜了。为什么不到大学去念书,更好地为上帝服务呢?安娜说,我立志为上帝服务,受到家庭反对,是和家里断绝了关系的。郭沬若说,那没有关系。你到我那里去复习功课。我有房子,还有公费,八十大洋。我们兄妹相称。他觉得自己谈得很神圣,对方的额上有圣洁的光辉,一点烟火气息都没有。安娜就傻呼呼地被他一路谈到冈山去了。
谈的结果是:第一,助产士学校考取了,第二是,孩子也生下来了。
谈是甜蜜的,但是结果却是相当苦的,这叫做“苦恋”,苦到有点活不成的程度。
1916年,郭沬若陷入了双重婚姻的困境,不时有一种自杀的动机。还写了诗:
出门寻死去,孤月流中天……
偷生实所苦,决死复何难。
痴心念家国,忍复就人寰。
归来入门首,吾爱泪汍澜。
过了一年,1917年,他在另一首五言古诗中又写道:
有国等于零,日见干戈扰。
有家归未得,亲病年已老。
有爱早摧残,已成无巢鸟。
有生不足乐,常望早死好
但是不能死,你死了老婆孩子谁来给你养。
为了养活老婆孩子,郭沬若不得加紧笔耕,可是孩子吵得不行,郭沬若火了,打了他一记耳光。孩子没命地哭了。郭沬若心碎了,就打了自己一记耳光,试试疼不疼。
最后是五四运动救了他,原来是封建婚姻害的。他就写了一首经典的诗歌《凤凰涅槃》,说是把旧我和旧世界一齐烧了,他自己就像凤凰一样从火中复活了。
我谈,故我的恋爱在,郭沬若这样谈恋爱,尝尽了甜酸苦辣的滋味,青春才没有白过,人生才够过瘾。
鲁迅为什么总是拒绝和他的合法妻子朱安同床共枕呢?主要原因,就是没有共同语言;后来为什么和许广平在上海同居了呢?因为他们谈得来,当年的空气振动已经不复存在,但有经典的笔谈《两地书》为证。
如果不是人,而是动物,看见异性,用得着这么多罗里巴嗦吗?该怎么样,就怎么样付诸行动就是了。
如果动物有哲学,那应该是:我不思,故我在,我不谈,故我在,我果断地采取行动,故我在。
由此可见,恋爱而不谈,就成了畜牲。
俗话说,有情人终成眷属,其实,这是空想,无情人成为眷属的绝对不比有情人少。这是因为人们还没有解开爱字的密码。
这个“爱”字,上面有一撇,下面三点,是爪子,或者手的意思。原来,软宝盖下面,还有一个心字,现在简化掉了。要用手去捕捉心,本来就难,而心又是给一个软宝盖挡住了,就更难办了。幸亏,下面保存了一个友字。也许是说,心没有抓住,恋爱谈不成,就做好朋友。
如果真是这样,这世界可真是平安了。
可是人偏偏爱和自己作对。
如果那些“爱而不见”的美人,不管你单腿跪,还是双腿跪,坚决拒绝,像鲁迅在《我的失恋》中所写的,再好的礼品,也只回他一条赤练蛇,早就可以在爱情领域达到贞观之治了,但是,女性的特点是,表面上不管你是吓死还是吓半死,最后还是像安慰小猫一样来抚慰你。女人谈起恋爱来,对于语言的想象力是无穷的,她们什么“陌生化“的话语都说得出,男人的忍受力也是无穷的,比赤练蜿更厉害的也无所谓。最耐人寻味的是,明明是爱得昏天黑地,如痴如醉,却用最可怕的字眼去损人家。鲁迅的小说《风波》中,七斤进城了以后,辫子给剪了,他的太太,认为这是性命交关的大事。可是等七斤回来,她第一句话,并不像现代女性那样关切地抚慰他:亲爱的,没有关系。头发像韭菜,上帝保佑,今天剪了明天长起来,咱们照样爱。而是说:
“你这个流尸流到那里去了。”
七斤嫂讲话的狠毒,恰恰表明她爱的深沉。
这正是“爱而不见”的矛盾修辞的杰出表现。
在这样的语境下,七斤怎么不“搔首踟躇”呢?
搔首踟躇,就是不安的表现。女人就是不安的制造者;光是在家里不安,不过是小喜剧,要是弄到社会上去,就要祸国殃民。女人是祸水,之所以成为定律,就是这个原因。亚当要不是听信了他老婆的话违背上帝的旨意,人类就不会被驱逐出乐园,咱们也就不用受今天这些苦难了。在希腊神话里,潘朵拉的丈夫千叮万嘱,不让她打开那个盒子,可是她还是打开了,于是人类最邪恶的感情,什么妒忌啦,贪婪啦,什么凶残啦,毒辣啦,就永远污染了人类的心灵世界。
汉语对恋爱的辩证法的深邃的洞察是举世无双的。如今世道不古,不是把热恋之中的男女干巴巴的叫做“对象”,就是赤裸裸地叫做”爱人”(据说,这个说法,从孙中山时代就用开了)。这都是受了中了西方哲学和语言的毒,哪里赶得上把爱人叫做冤家,把丈夫叫做杀千刀精彩。我在项小米的《英雄无语》中看到,她的祖母,从来没有正式叫他的祖父的名号,不论是小名还是职位都好像不存在,而一概称之为“死鬼”。
英语中的矛盾修辞法能表达这么丰富的感情吗?
海德格尔说,语言是存在的家园,也就是生命的家园,情感的家园,我们的语言表层语义与深层语义反差那么悬殊,我们精神家园的苍穹,比之西方人高多少,我们精神的地平线要比西方人要远多少,聪明的读者自己去想象好了。
在英语国家,太太给丈夫盛了一碗饭,丈夫要说声谢谢。在德语国家,国这样还不太够,还要加上一点形容,非常感谢。在中国,对家里人这样客气,叫做见外,不是有了外遇,心虚了,就是感情疏远了,而把最可怕的谩骂,当成了最可亲的沟通,才是爱情与日俱增的表现。
家庭的关系是最亲密的,丈夫打老婆,在西方都是犯法的,可是汉语里却有一条不证自明的公理:打是情,骂是俏,不打不闹不地道。
打情骂俏是谈恋爱的“谈”里的最高境界。
“谈”这个字眼里包含这么多的文化密码,间直可以说是一座文化的富矿,可供我们用老愚公的方法,挖山不止,世世代代,子又生孙,孙又生子,子子孙孙,无穷匮也。